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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行 (十八)  

作者: 何嘉慧    人气:     日期: 2010/9/8

第四章:帕米爾高原上的夜空()

 

我看牢眼前這張已快看不出五官而只有皺紋的臉。雙目雖空洞卻透著決心;一張嘴已皺得如一團沒有骨頭的肉,卻仍吃力地張著,像要向世人訴說著什麼;一雙瘦骨嶙峋的手頑固地伸向前,早已在高原的嚴冬下冷壞了的指頭正向我熱切地張著。這個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祖母竟仍在等待二十年前已逝世、那美麗而聰明的孫女兒回來!日子漫漫,天地荒荒,她竟在高原上等了一輩子,等待玉指環尋回前生的主人!這無望的等待大概已傷神蝕骨,早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了。一個風燭殘年的生命竟蘊藏著如此強烈的執著!這是一個怎麼樣的民族?

姥──姥。

「我」前生的祖母。

 

氈房內抽抽噎噎的哭聲漸漸平伏,每個人都凝神屏息,數十道異常熱切的目光如舞台上的鎂光燈把我罩在光暈裏。

我靜靜地踏前一步,蹲下來,輕輕地握住老婦人的手,那灌注了一個慈祥的祖母所有生命和希望的手!

「姥姥,我回來了。」我以國語說。

大概因為意外,姥姥劇烈地倒抽了幾口氣,如一團皺布般的喉嚨費勁地發出了「啊」的一聲,彷彿聽到了天底下最令她震撼的事。

「回……來……」姥姥艱澀地發出了如夢囈般的單字。

我肯定地向她點了點頭,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些:

「對!我回來了!」

姥姥劇烈地搖晃著我的手,彷彿要證實我的存在。

我深吸口氣,中氣十足地向姥姥的耳畔喊:

「姥姥放心!我今生是個城市女孩,我──阿依達娜活得很好啊!」

姥姥斗然聽到「阿依達娜」這名字,臉上每根皺紋都在震動。姥姥的手忽然不再顫抖,她雙目一閉,兩行老淚從已發脹的眼眶滑下。

氈房內立時爆發出一片喜極而泣之聲,剎那間,「嬸母」、「伯伯」、「姑姑」、「兄長」、「弟妹」、「甥兒」、「侄兒」甚至「丈夫」手忙腳亂地給我端食物、唱歡迎歌……。我平素自詡堅強,此時此刻,也禁不住被族人的熱情感動,拼出了兩行清淚。為姥姥,更為我自己。

我大概不會再做相同的夢了。從上輩子隨我而來的背囊夢,讓我走進高原,圓了另一個人的夢。這大概就是人與人之間永遠解不透的緣分吧?

 

「阿曼,你前生真是阿依達娜嗎?」離開氈房後,瑪雅一直在追問。

「只要相信,便是事實!」我哈哈一笑,刻意賣個關子。

「看來,阿曼跟阿依達娜一般聰明哩!」依芬麗會意,笑道。

「族人既相信來生轉世之事,讓她終安心而去,豈非美事?」我說。

「那老婦要死了嗎?難道你會占卜不成?」瑪雅越聽越奇怪。

我跨到馬上,笑而不答。

 

當我看著姥姥的眼睛時,不知為何,一股強大的震撼在我的內心升騰。

人生無常,凡塵間,天地裏,盡是無可著力的前塵遺事。我等一介凡夫俗子,可做的,大概就是為有需要的人獻出一絲可盡的憐憫吧?

瑪雅待要再問,只見黑暗中,阿努已與白楊的表哥和表姐重新會合,牽了各人的馬兒過來。

阿努興奮地說,已收到教官的訊息,白楊剛回去了!

眾人折騰了半天,至此終鬆一口氣。

 

 

第五章:死亡急流

 

出發第十二天的清晨。

一行九人從烏魯木齊、吐魯番、庫爾勒南下至和田、喀什,最後來到期待已久的帕米爾高原的喀拉庫勒湖畔。

已出走的高原女兒終獲得日夜思念的父親原諒。

一生等待已逝世的孫女兒回家的姥姥在有生之年終能如願。

大伙也親見了「烤全羊」和「手抓羊肉」的製作過程,嚐過以其寒徹骨的湖水洗臉,和在海拔3,600多米高的氈房內留宿的奇異滋味。

一切都讓人回味。

 

早上七時,帕米爾高原上的天空依然一片漆黑。

「大家儘快收拾行裝上路,高原風大,當心著涼!」高在摧趕眾人上四驅車。

教官和馬康合力把各人的大背囊逐一擠進四驅車的後座,九個背囊如孩子玩的黏土般互相扭扣住。

下一站,是返回喀什,乘飛機往敦煌,作為是次邊疆之旅的終結。

 

白楊的叔叔和嬸嬸好客熱情,原欲邀大伙在高原多待幾天再離開。可白楊的表哥和表姐大清早到公路上勘察回來後都皺了眉頭,說今晨從外面進高原的民工說,昨天那場豪雨令中巴公路部份路面塌陷了,大伙趕乘飛機,還是盡早上路為妙。叔叔和嬸嬸聽罷,只好不再強留,替大伙準備好路上的食物,又不捨地囑咐了白楊,才送大伙上路。

 

天漸漸泛白,從昨夜遺下的雨雲漸漸褪掉,漫天透著一種混了乳酪顏色的藍。清晨的帕米爾高原無雲,亦無風,包圍著四驅車的清冽空氣彷彿有點混沌。

白楊的表哥表姐所言非虛,原來的「等級黑路」現在成了泥路。大伙昨夜心情興奮,互道起別來情由,誰都沒有睡好。回喀什的路程遙遠,大伙原要在車上睡上一覺,好補充體力,可是,四驅車在塌陷的公路上顛簸前行,眾人被拋得顛來倒去,都沒睡意。

代替小林坐在導遊位置的高向窗外烏沉沉的穹蒼斜倪一眼,眉頭不由得緊鎖起來。

白楊看在眼裏,久居高原的她自能想像高在擔心的是怎麼樣的事。這世上並沒有太多事能令高如此擔憂!她因而感到一股小小的、莫名的壓力在四驅車狹小的空間中澎脹,落在高肩頭上的手便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高沒有回頭看白楊,只輕輕地反過手掌,拍拍她的手背,用只有他倆才聽到的聲音說:

「但願是我想得太多!」

可是,高一語未畢,司機大叔卻忽把四驅車急剎停。大伙探頭一看,只見公路上宛然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車龍,貨車、運輸車、形形色色的四驅車和私家車都在等待過橋。司機大叔嘀咕著把車擱在路上,跑到前面看,高和白楊對望一看,立即滿有默契地跟在司機身後。

良久,三人回來,司機甫拉開車門便扯開嗓門嚷:

「橋塌了!橋塌了!」

「橋已在搶修中!」高皺起眉頭說。

「要修多久呢?」教官問。

「少則三小時,多則大半天。」白楊答。

 

兩小時後,修橋的工程仍在持續。公路上的車都如一只空殼被擱在路上,所有乘客和司機都跑到斷橋處,圍攏著議論紛紛。最遠的地方,兩條小時候卡通片中那些「機械臂」正努力地挖泥補橋。

高和白楊一直在斷橋處監視工程的進展,眾人反正無事,便披上風衣,到附近的碎石灘走走。不知在碎石灘上待了多久,才看到一直留在車上的葉敏舉起如白玉般的手臂,說斷橋已修好。

消息傳得好快,所有在公路上等待的車幾乎同一時間從新起動,爭先恐後往已修復的斷橋駛去。

因為走遠了,教官以跑一百米的速度和衝線的姿態趕回車上時,司機大叔已把車發動,幾乎把他甩到外面去。一踏油門,四驅車便如一根發出的箭,從車龍中搶出。在廢氣喉的「嗬、嗬」怒吼中,司機大叔像是自語,又像對我們吆喝:

「這橋準要再塌!還不快走!?」

 

當四驅車以全速駛過以粗沙和石頭暫時糊住的斷橋裂口時,橋下的水如鬼魅在呼嘯,聽得人心裏發毛。

過橋後,大伙原要為成功渡橋而喝采,可是,路上的斷路裂口卻越來越多,而且一個比一個大。司機大叔一邊以回語咒罵,一邊如牧人般驅趕坐駕繞道而行。車輪輾過處,泥水四濺,飛沙走石,濺起的碎石「砰、砰」地在車身上亂打。車內的人被拋得左歪右斜,車後的大背囊更如一只只瘋牛,幾乎要壓在坐在最後的教官和馬康身上。

一夜間,連接祖國與國界紅其拉甫山口的中巴公路被大雨毀得七零八落,眼下滿目瘡痍,猶如歷過戰火的洗禮。回想昨天進高原時白雲浮懸,遠山環抱,川流井然有序,轉眼已然面目全非,好不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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