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山老家，母亲喂养土鸡的时候，总会在一大早抓出好几把谷子，洒在堂屋门前的一块平地上。土鸡们争先恐后的抢食着。早起的麻雀，一群一群的在土鸡的四周上下飞跃，不时的停下来捡拾着地上的谷子，好像约好了一样，和这些几千年前本是一家子的朋友分享者每一天的快乐和温饱。母亲自然是不饶不依的驱赶麻雀。于是，平静的土屋有了飞动的紧张，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薄雾的空中迅速流动，没有婉转，有的只是延续了从我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那时就开始的乡村感觉，在自然里见证人类在这样的地方的所作所为，不为外面世界所打扰，不为报纸杂志上所渲染的浮躁欺诈所干涉。土鸡和麻雀各自散开以后，小小的土屋复归于平静。一如历史书里的故事，读的人走了以后，故事还在书页里。
这样的景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存活，时不时跳出来，作些参考的事情。比如在深圳，朋友住在很好的小区，楼上是好几道门，保安之外是电梯，电梯完了是防盗门，还有说不出名字的猫眼，隔着一个细细的小洞，把来人看瘪看细。小女儿在家，守着阳台，在盛夏的深圳把两只刚刚离开母亲的小鸭子放在纸箱里，有一碗水，有一把青菜，有几十粒米。小鸭子不停的叫不停的喊不停的走来走去不停的撅着屁股。朋友的女儿就一直蹲在那里，着急得不行。喊着妈妈，想着一个解决办法。朋友只是应付，闲的时候告诉我，这鸭子是不能存活的，先前已经死了好几对。我是从根本上失去语言的表达力，看着小女儿和小鸭子，看着这个狭窄的时空，生命所做的挣扎竟然是绝对的失败，绝对的无可救药。我不知道在深圳在长沙在北京在成都在上海，有多少如此的细小故事和如此的对于生命的一份无奈。小鸭子一定会死去，小女儿一定还会去买，做父母的只是随意的打发这份要求，直到小女儿知道阳台上无论如何都喂养不出鸭子，直到她死了这份心思，做出彻底的灰心丧气，并且和她的小朋友交流这样的经验，学会在叹气声里摇头和失望。
回来
新西兰，和自己的女儿说起这件事，她问我有没有放走这鸭子，或者把死的鸭子拿来埋在地里。我只是摇头。只是无奈。女儿为了这件事，好几天都不搭理我。仿佛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的事情。
后来再带她去鸭子湖，我只是小心的跟在她身后，用最委婉的话语和她聊天，要做出补偿的样子给她看。
今天早上6点的时候，我在伊甸山的山路上慢跑。温暖的阳光缓缓地穿过树林，一层一层的铺在路上。早起的山鸟三三两两的在我的前面飞起又落下，惊诧里还有一份明白的熟悉。由他们小小的脚小小的喙所翻动的枯叶里应当是生命的粮食，在昆虫所构成的世界里喂养他们自由的生命。我的到来，只是让他们暂时离开，随后就在我的身后又聚集在一起。他们是自由的，欢快的。因为可以选择，可以退让，可以离开又回来。生命会在给她们特定的地方，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因为有时间，生命可以重来，可以修复，可以等待，可以盼望，可以翘首期待，可以像我们的老师一样，站在河边，告诉我们一点最为真实的生命信息，可以像我们的诗人一样，突然间为如此的醒悟而在唐代的旷野里高举双手，为四周的安静和无限而生命沧桑。因为有空间，生命可以躲藏，可以歇息，可以摆放，可以在树干上停留，可以延伸，可以关闭，更可以完全打开，可以自由的发展和让生命的意志力四处张扬，可以离开一个叫做中国的地方，在另外一个国度重新写下自己的故事。可以看到大漠荒烟，可以听到峨眉黄鹂。可以停泊在安静的港湾，可以扬帆远行。就像很多年前那个一无分文的水手，带着一群胆战心惊的伙计，一心一意去打开地平线的伟大航程。生命于是就在这样的时间和空间里拓展向前，如同有了标竿。
时空是生命的说明。生死是时间的两级也是时间的过程，是生命能量在不同地方的表现和存在。那个在自己老婆死了以后就在大门前敲鼓的智慧老人，又在自己的文章里记叙蝴蝶和自己的梦的复杂关系，甚至在鱼塘边和另外一个智慧的老人讨论生命如果以鱼的状态出现的奇妙情形。我们每一个人都存活在时空里。当我的好朋友高磊告诉我，一个人拿时间陪别人喝咖啡，其实就是在拿生命陪别人的时候，我是不寒而栗。好几个月前，我的一个成都老乡的父母来
新西兰，我请他们在伊甸镇上最好的咖啡馆喝咖啡，不到一个月，她的父亲就和这个生命所在的世界改变了交流的场所。我回成都去看他父亲的时候，已经在病床上，皮包骨头的身躯让我黯然伤神。然后，就是死亡，永远的无声无语，就是一种无可言说的时空的记忆。
我一直在想，看透生命，其实就是看透时空。永恒的时空里有造物主把我们彼此的生命寄存在这里，一路走过，最起始的被动和最终结的被动，都一模一样。1930年代一个中国诗人在山东上空的死亡和今天一个英雄一样的电脑专家的去世，会让我们一再的停下来，一再的慢下来，思考生命的意义。上帝说我们都是寄旅的生命，永恒的国度在他的伟大教导里。于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在一个叫做生命的地方，在一个叫做生命的时空里，前仆后继的寻找，叩问，不论有多难，不论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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