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空

　　半夜醒来，难以入眠，索性步入阳台小憩片刻，也不落座，就这样站着，静静地，若有所思，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每到这种境况，料想大抵是孤独来访。一个人在这城市生活久了，难免会生出些孤独来，我承认自己孤独，但并不寂寞，倘若有的话，最多也只是寂静，心灵的寂静。我心寂静的时候，便总想邀明月清风来陋室做客，对饮几盅，诉说哀肠，抑或是怀想一张可人的脸，在寂静中品出人生许多况味。而今夜既无明月也无清风，仰望夜空，漆黑一片，再望，漆黑的深处只有一颗孤星，若隐若现，欣喜中不免添了些许落寂。
　　是的，偌大的夜空，只有一颗孤星照看我的寂静。孤星朝我眨着眼睛，好象在暗示我什么。我暗地里思忖，那么多星星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只留下这一颗，它是被谁遗忘的美丽？难道星空中也有尘世间的红尘？难道这颗孤星与我有着怎样相同的人生际遇？没有人分享我的快乐，也没有人来看望我的忧伤和落寂，风雨路上只有我孤独的背影和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孤星沉思默想，样子安祥而平静，让我猜不透它的心思，就像身旁的人看不到我微笑后面的伤口。一个人跨越多少个光年才能到达星辰，而人呢？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的心灵，究竟有多远的距离呢？
　　我想着这个答案的时候，夜空中不知何时又出现另一颗星星，两颗星似乎在交谈什么，是不是它们看出我做人的脆弱，它们用星空物语在我的哀怨上说三道四，我想探个究竟，那一颗星又不知躲到那里去了，又徒留先前那颗孤星钉在漆黑夜空中央。一颗星到另一颗星之间，是否也有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故事，是否也隔着人与人之间那样的冷漠？孤星无语，我亦无言。
　　我怀疑今晚的星星是谁的眼睛，让我在回首的瞬间，看到了岁月转身离去的背影，沿着这样的星光我们可以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从前，回到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叫泉溪的小镇。那里的夜色因为星空而显得更富有抒情的质感，一如天生丽质的女子，因了一双灵动的双眸，让人觉得更为辽远而诗意。我少年时代的生活，因此更让人怀念。整个天空如一块画布，墨客惜墨如金，在浅褐色的夜空,随意着墨两三处就完成一幅绝妙丹青,少年时代我常常读到这样的画卷生并出许多奇思异想。
　　每逢夏夜，镇上的街坊，无论男女老少，都习惯挤在一起纳凉，一块木板或草席栖身，大人拉家常，小孩嬉戏，颇有些情趣。那时候，我习惯躺在草席上仰望星空，沐浴星雨，我心寂静。我总觉得星空属于寂静的心灵，可以倾听到美和哲学，还有什么比少年时代的心灵更寂静呢？
　　偶尔我们也能看到流星，以一条优美的弧线划过夜空，划过夜空的流星是多么幸福，卷走我们的欢呼，带走我们少年时代多少牵挂。更多的时候，我们几个年龄相仿佛的玩伴，凑在一起数星星，数着数着，大家便枕着一片星光入睡了。而我在星空下，常常做着少年的梦想，譬如梦见自己一夜之间长成七尺男人，心怀壮志，独自走天涯，而后落叶归根，于乡间筑一茅屋，听一泓清泉流过寂静，看一只鸟声落在茶壶中，让心灵鸟一般自由，流水一样清澈，秉烛夜读，而后与一缕星光共枕。至翌日醒来，太阳已晒到屁股了，嘴角还淌着口水哩。
　　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总觉得星空离我们越来越远。现代人生活在欲望和名利堆积的城市，整天算计别人的腰包，计算自己离某个官位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抑或削尖脑袋钻营，自我标榜，挤身名人之列，让自己的名字嵌上金边，争取不朽。现代人的心空塞满了名利和权势，已没有一丁点儿空间容纳一颗星星。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望一眼星空，即使看了，那夜空中的星星都变成名啊利啊此类，于是有人伸手去摘，甚至拿生命垫高自己与星空的距离，结果星星没摘到，摘到自己的血和欲望膨胀的头颅。其实星星与我们的距离并没有变，只是我们的心情变了，疏远了星空。
　　我庆幸自己窝居城市多年，依然保留望星空的心情。如果说少年时代的星空是生活的情趣，而如今的星空对我来说是人生的哲学。每一次仰望，让我在寂静中求得一份心情，求得超越和领悟。一颗星星足以让我们找回自己。世人都道活得很累，殊不知这一片星空却让人悟到活着的妙处。这夜空虽是孤星一颗，却犹如一盏明灯，让我在黑夜中赶路，让我越过风雨，越过人性最脆弱的部份。
　　一阵晚风吹过来，并没有打扰我仰望星空的心情，我舒了一口气，才想起该回房间睡觉了，不管明天是否有风雨，便枕着星空入梦。

　　　　　　　　　200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