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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母亲和她的日子

作者: 杨林沙宕    人气:     日期: 2010/5/14


我持有的是APEC亚太经合组织长期商务签证,可以在三年内无限制在APEC亚太经合组织十几个成员国之间自由来往,每次在一个国家的逗留期是三个月。过去,每隔两个多月,我都要回奥克兰去与家人聚首。今年四月,妻子利用学校假期从奥克兰回大陆看我,于是当我这次在国内三个月的逗留期满之后,没有回新西兰,而是选择到香港打个来回。

昨夜,在从湖南前往深圳的火车上,打开电脑调整《把爱洒满校园》课件时,修订到谈到自己父母的环节,那些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便又重新浮现在我的眼前……

去年夏天,父亲走完了人生的路,静静地撒手人寰,那一段日子,母亲仿佛失去了生活的支点,整日以泪洗面。我和两个弟弟,还有我妻子、两个弟媳,最初以为母亲会因为父亲去世而会解脱一些,毕竟,父亲是一个卧床不起、每时每刻都需要人照顾着。他老人家走了,母亲一定会轻松很多。但是,母亲让人心碎的哭声,如同一记记重笔,写出了她对父亲深深的不舍。看着母亲的泪,我们恍然悟到,在父亲病榻前相守的日子,对于母亲,从来不是折磨,相反,让母亲在照顾父亲的过程中找回了年轻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不是简单的一个爱字能够表达。爱与哀愁,在妈妈身上融和得如此协和,让我和弟弟们感慨良多。母亲的形象,如同她那岁月怎么侵袭也不衰的容颜,在她三个儿子的心里,直入云天。

父亲与母亲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邂逅与结合,让他们在体味到爱和被爱的甜蜜的同时,也经受了许多苦楚。由于妈妈是四类分子中最糟糕的反革命分子的子女,遭受政治迫害,没有户口,当我们兄弟三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也没有户口,成了“黑人”,也就是说,在法律意义上,我们不存在。有城镇户口的人,只要是个人,每月都能享受30斤大米、1斤油、1斤肉的供应,而我们全家五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有这些定量供应,妈妈和我们三弟兄什么也没有,全靠爸爸一个人在县林业局当技术员的35块钱工资过活。粮食不够吃的,只能从别的开支里节省,省下一点点钱,买一点儿黑市米糊口。食物短缺,我们常常饿肚子。为了活下来,妈妈去到乡下一个小山村当了民办教师,她的报酬是每一年600斤稻谷,和每个月10元钱。

我的家乡在台江县农村,那里有许多亲戚,我姑姑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还有二叔的内弟(我们叫他小表舅),读过初中,妈妈也介绍他们来到剑河乡下当民办教师,这样总比在家乡种田要好一些。但是,民办教师收入极其菲薄,年轻人食量大,而且还好抽点烟,生活很难维系。有一段时间,妈妈带着两个弟弟在乡下,我在县城读小学,与父亲在剑河县城生活。大表哥、小表舅常常在星期天从任教的村里来到县城,到我家里坐坐,名义上是来“看看”我们,实际上,就是想来蹭一天的饭。但是,那时候我们家实在太困难了,就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每天只能喝稀粥。根本管不起大表哥、小表舅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们。有一个星期天,大表哥又进城来了,到了中午该做饭的时间,他却没有走的意思。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吃一餐饭了。但是,家里的米缸已经没有多少米了,要是全煮来吃了,以后咱们家就连稀粥也喝不上了。没有办法,父亲悄悄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跟着出去。临出门,父亲对大表哥说:阿银(表哥的名字),你在家坐一会儿,我和你表弟出去一下。表哥从我们家破旧的木沙发上站起来,问,舅舅你们去哪里?父亲支支吾吾地说,不去哪儿,就去一个朋友家看看。

走出门,父亲将我领进了工农兵饭店,买了两碗稀饭,这就是我们父子俩的午饭了。当我们正在津津有味地喝着的时候,远远看见大表哥也走进了饭店,我和父亲赶紧埋下头,就当看不见……

多年以后,我把这事当作酸楚的笑谈跟大表哥说出来,大表哥也笑了。他也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说,那天也是没有办法,口袋里只剩下了1毛钱,买碗饭都不够,才厚着脸皮不走的。

看着别人家天天吃干饭,我问爸爸,为什么我们总是喝稀粥,爸爸说,喝稀粥好,稀粥容易吸收。有一次我到一个小学同学家玩儿,他们请我吃晚饭,吃的是干饭,回到家来,我告诉爸爸,爸爸,还是干饭好吃;父母听了一句话也不说,只能背过身去,悄悄的流泪。吃饭的时候,妈妈总是喝最稀的,而给我们兄弟几个盛的,都是有米粒的粥。连饭都吃不饱,更不用说吃肉了。有一次,妈妈参加生产队劳动,在稻田里抓到了一串蚂蚱,带回家用油炒熟了端到桌上,幼小的我们兄弟仨抢着吃,最小的弟弟因为动作慢,没吃到几个,嚎啕大哭起来。一筷子也舍不得夹的妈妈,把弟弟抱在怀里,流着泪,连连说着:是妈妈没有本事,没能让我的孩子吃饱饭,没能让我的孩子吃上肉,妈妈对不起对不起。一家人哭成一团。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在我13岁上初二的时候,瘫痪了,是爸爸连续一个月天天背着我上医院扎银针。当我终于又可以下地走路的时候,忽然很怀念着爸爸宽厚的肩膀,要是腿一直不好,我就可以每天都趴在爸爸背上,那该多好……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发誓,长大了,一定要找到好工作,让爸爸妈妈也象邻居一样,过有粮油供应的好日子。

贫困的生活没有让我们倒下,因为我们的人生路上,父亲和母亲用他们并不结实的身躯替我们挡住了所有的风霜雨雪。我埋着头读书,考上了大学,成为一名工程师、法官、政府公务员,如今还移民到了新西兰这个人间最后一片净土;我的两个弟弟,一个成为军队某部政委,一个经商……

2004年,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病卧在床。因为我们兄弟三个都在外地,平时都是妈妈一个人照顾爸爸。患上这种病的人,记忆会逐渐消退,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会打人骂人,很难照顾。为了让妈妈不至于那么辛苦,我们兄弟商量,把父亲送到敬老院去。可是妈妈怎么也不肯答应。我们以为是妈妈舍不得出钱,就跟妈妈说,所有费用由我们兄弟几个全部承担。妈妈还是不答应。我们只好听妈妈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2008年,那一年,我从新西兰回到家乡过春节。我的两个弟弟也回来了。有一天,妈妈感觉不舒服,我让妈妈休息,然后去给生病的爸爸擦身、换被褥。当我给爸爸擦完身子,弯下腰去给爸爸穿袜子的时候,突然肩膀上受到重重一击,钻心的疼。原来是父亲用他没有瘫痪的右手抡起了床边的拐棍,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我当即夺下了爸爸手里的拐棍,大声吼道:爸爸,你为什么打我!你不知道这会很痛吗?爸爸吓得象个孩子,大声哭了,妈妈跑了进来,紧紧的抱住了爸爸:你爸爸是病人,你为什么要骂他!

家里所有的人听到声音,都来到了爸爸的房间。我们这才注意到,爸爸卧床整整四年,虽然很消瘦,可是,身上没有一个褥疮!每天要给他擦一次身子,换三次尿布,翻六次身,还要抱起来,到阳台上晒太阳。医生交代要少吃多餐,于是,每天五六次,都要一勺一勺的,象哄小孩一样给爸爸喂饭。妈妈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夜里还要起来好几次。有许多回,妈妈在给爸爸擦身的时候,都被父亲用手、拐杖打,有一次,拐杖落到了妈妈的头上,被打晕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妈妈爬起来对爸爸说,我不是你的爱妻吗?你为什么打我呀?把我打坏了,谁来照顾你呀?父亲也喃喃地哭着说爱妻,对不起对不起……

每个月三十天,每一年365个夜,天天如此,夜夜这样,一直持续了这么多年。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有谁知道,天下还有这样的妻子,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奇迹!而妈妈,从来不告诉我们,每一次打电话,都说家里很好,不要影响了工作。

我们原来以为,妈妈不愿意让我们把父亲送到敬老院是想省钱,哪里知道,妈妈是舍不得爸爸。她说,孩子们,如果把你们的爸爸送到敬老院,饿了,有人会及时给他吃吗?他拉了,有人会马上给他换吗?他孤独了,有谁能听他说话?他要是打人骂人了,还会有谁能够好好对待他?咱们周围也有许多人患上这样的病,送到敬老院,有几个能活着超过半年一年?

我们兄弟三个,还有我的妻子,还有两个弟媳,六个人如同木柱般站在父亲的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如河水般哗哗地流淌出来!我们兄弟几个,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和妻子在新西兰,两个弟弟和他们的家庭,有的是高级军官、警官,都担任要职,可是,在母亲对父亲的爱面前,都显得那么那么微不足道!

去年九月底,父亲去世了,我正在中国各地巡回讲学,没有能够见到爸爸最后一面,送父亲最后一程,我痛彻心肺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爸爸去世后,母亲陷入巨大悲痛之中。为了让母亲能够心情好一点,我请她来郑州看看。开始母亲不愿意来,说会麻烦我。当我说我工作忙,需要人照顾时,她才答应了。当我带着妈妈去西安看兵马俑,到黄河风景区游览,妈妈说,孩子,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妈妈做梦都不会来到这么好的地方。听到妈妈的话,我的泪水忍不住如泉涌般流出眼眶,我对母亲说,妈妈,我给你做的只是这一点点,您却要感谢我!要是没有你,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您给我了太多太多,儿子我却什么也没有为您老人家做呀!

妈妈哭了,我也泣不成声…… 

时钟还在一刻不停地走,日子还在一天天地过。过去,我们家发生了许多事情,而未来,也还将会有许多事情走进我们的生活。而母亲走过的路径,依然会引领着已经成年的我们,去迈出未来的每一个脚步。

这些脚步,一定会是坚实的、稳着的。

 

                             2010514日 于中国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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