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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

作者: 穆迅    人气:     日期: 2010/5/19


  推開專案組辦公室的門,寬大的房間裏充斥著刺鼻的煙草味,六七個三四十歲的幹部男女散坐在各自的辦公桌旁,個個文縐縐死沉沉的和這所老舊房子一樣毫無生氣。我皺著眉,直衝衝地自報家門,說明來意。辦公桌旁一陣騷動,一個白臉乾瘦吐著個兔牙的“學究”模樣的人,弓身站起來,盯著我左臂寬大的紅衛兵袖章細言細語:“哦——,歡迎,歡迎孟紅衛兵小將加入專案組。”

    這是一個審查歷史疑案的專案組,由各大文藝院校,機關單位的群眾組織自發組成。機關派出的成員很快都報到上班,唯獨文藝院校卻遲遲無人來。原因是大多數紅衛兵學生見到它都望而卻步,嫌它枯燥,繁瑣又遙遠,遠不如製造一些現行的事件,比如衝擊對立面辦公室搶個“黑材料”呀,蓄謀已久,突然襲擊,抓個現行反革命呀等等有刺激。

    而本人卻例外。生性膽小的我,凡對沖講臺,搶話筒,打打殺殺等出人頭地的混事兒,一見就心驚肉跳,絕不敢沾邊。但對“史無前例”的歷史世面又捨不得離開,不甘置身之外。想來想去,不抓槍桿子,就抓筆桿子,武的不行,來文的。毛筆,鋼筆,大刷子揮舞的得心應手,終於被頭頭們看中,派到專案組,指望我在裏面大顯革命身手。

    進駐專案組頭兩天,乘著我們紅衛兵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氣勢對這幫“老傢伙”們指手畫腳,從不放在眼裏。隨便翻了翻案情,我便下結論:“南京是國民黨的首都。既然他們都是蔣匪特務,肯定那裏有不少材料。立刻去南京!”

    “老傢伙”們面面相覷,無言以對。半晌,“瘦白臉”才諾諾連聲:“對,對,孟小將說得對。”

    你看他們連這點常識都不懂,沒我們紅衛兵敲打著點兒,還能破案? 我很得意,暗地欣賞我的英明決定。

     接下去,就要做去南京的準備了。

     說實在,此次出門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獨立之行。大串聯不巧生病,錯過了。其他北京附近的旅行,全由父母或學校包辦,根本不用你操心。這一次紅衛兵挑頭,還不由你親手操辦?案情就不多管了,交給“老傢伙們”去準備,可這衣食住行別人無法代辦,全靠自己了。

     忙活了好些天,總算備齊了。出發的那天,我在辦公室興奮得坐立不安,不斷地東摸摸西看看。軍大衣是從當過兵的同學“菜幫子”那裏借來的,上面別上精心挑選的大號圓形紅釉底金色毛主席像章。綠色軍挎包用紅絨線繡著“為人民服務”五個毛體大字。錢和全國糧票讓媽媽縫在了內褲裏。要不是媽媽的提醒,我還不知道離開北京要換全國糧票。上廁所的衛生紙要帶足,有的地方這種紙張是配給的,沒有它,遇上內急那可就慘了。這當然是爸爸的忠告。南京長江大橋剛建好,巍巍雄姿譽滿全球,人民歡呼它是祖國的驕傲。到了南京哪有不去瞻仰的道理?所以照相機是一定要帶的,趁家裏沒注意,偷偷把那架老式日本相機塞進了軍用包裏。如此準備應是完美無缺,接下來就是開步走了。

    好不容易挨到出發的時間,“瘦白臉”齜著兔牙向我請示:“小孟,咱們可以走了吧?”“走!”我拎起旅行包,急步沖出辦公室。

    到了火車站,另一個同行的長腿老劉在車站廣場等我們。“菜幫子”也推著輛自行車為我送行。他要給南京的親戚帶點北京土特產。大夥兒寒暄了幾句,廣播喇叭響了:“旅客們,開往南京的……”我們一邊聊著一邊向車站入口處走去。幾個高大的女檢票員站在粗粗的鐵柵欄後,晃著亮銅色的檢票鉗,大聲叫喊:“出示車票!把車票拿出來!”

    車票!我一下呆住了,盯住明晃晃的檢票鉗,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怎麼啦?”長腿老劉見我突然站住,奇怪地問我。

  我沒回答,搶過“菜幫子”的自行車,丟下一句“我去拿車票!”人已竄出去好遠了。

  車子就像離弦的箭一樣,飛也似地向前沖去。辦公室在燈市西口,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我幾乎是在快行道上與汽車並行。風呼呼地逐漸加大阻力,而我卻毫不理會,繼續用力狠蹬,兩條大腿上下的頻率不斷地加快,再加快!馬路上的車輛,行人顯得十分懶散,只顧自己慢吞吞地移動,我卻心裏又急又羞。還沒離開北京,就出了這麼大的醜,別的都沒忘記,怎麼偏偏忘記了最重要的車票!出差不帶車票,讓人聽了,真是要笑掉大牙。長這麼大,又是紅衛兵,連這點事都辦不成,世界革命還能靠你嗎!腦子裏不斷地翻騰著,手下也不停地撥響車鈴,像警車似地橫衝直撞。

  車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駛進大院。我扔下車,奔進走廊,推開辦公室門,掀開桌子上的鉛筆盒,那張小小的火車票靜靜地躺在鉛筆堆裏。我拿起它,小心翼翼地放進貼胸的口袋裏。轉身又是一個衝刺。一眨眼,呤呤呤響的飛車又奔跑在馬路上了。

  這回車子的速度比來時候還快,站站都停的公車已被我甩在了後面。“嗖,嗖”風響的飛輪一溜煙就到了火車站。

  當我踏進月臺,火車還停在那裏。“瘦白臉”墊起腳尖站在車廂門口向我張望,長腿老劉若無其事地從視窗探出半個臉看著我。他們都沒有說話。我和他們對視了一下,低頭邁進了車廂。

  深秋的南京,,時陰時晴,倒是沒下雨。這正是遊玩的好時機,辦案的事一股腦兒推給了“老傢伙”們,我背著架照相機獨自一人去“瞭解”南京,不管怎麼說它也是熟悉案情中不可缺少的一環呀。

  中山陵長長的石階台天地相連,見一見孫中山還真得花點力氣。雨花臺烈士都是誰?我不大清楚,但那裏的石頭確是鼎鼎有名。挖了半天也沒尋到一塊像樣的雨花石,無奈只好在地攤上挑了幾塊,算是終有所獲。國民黨的總統府真令人失望,灰不溜秋,又矮又小,還沒有我們小學的門臉兒大呢。哪比得上人民大會堂巍峨氣派啊!轉了大半個南京城也沒找到秦淮河,其實早已路過好幾趟就是沒想到歷史上如此繁華的花街柳巷,如今竟是一條默默無聞的臭水溝。唉,真是風流如煙啊!不過這事可不能亂講,紅衛兵暗訪秦淮河,怎麼說都不大對勁兒。收穫最大的還算是南京長江大橋,那氣勢如虹的大橋展現在你的眼前,震得你目瞪口呆,打小就沒見過這麼大的橋。在橋頭堡向上看工農兵雕像高舉的三面紅旗直插雲霄,向下看橋底的高樓如同火柴盒,汽車像一粒小米,看得人眼暈。一個上午用去了我大半卷膠捲,除了拍天安門前的留影,我還從沒有如此大方過。

  玩得正在興頭上,長腿老劉提醒我,明天要提審犯人,您是否參加一下。沒轍,只好收了心,第二天跟著老劉去省看守所。

  審訊室的四壁、天花板皆用石灰刷成慘白,且空無一物。水泥地當中固定著一板凳,對面便是審訊桌。“犯人”正襟危坐,雙手放於膝上。臉如紙白,面無血色。眼皮下垂,一頭碎白寸髮。

  一番例行問話後,老劉問他:“知道今天為什麼找你嗎?”

“回幹部話,不知道。”

“你還不老實交待!”我吼了一句。

“……”“犯人”依舊看著地面。

“歐陽天你認識嗎?”老劉問。

“他是三十年代文化名人,當然知道。”“犯人”回答。

“你和他什麼關係?”

“犯人”迅速抬了一下眼,又低垂下去。“不知幹部想瞭解什麼?”他說。

“你是國民黨特務。我們想瞭解什麼,你還不知道嗎?”我拉長了聲調,威脅他。

“本人一再向組織說明,我只不過是政府,不,匪政府的小職員,喜歡文藝。歐陽天是名人。能和他見幾次面,已是我的榮幸,哪兒敢和他有什麼特殊關係。”

“胡扯!什麼小職員!你在國民黨機關工作,就是特務!歐陽天也是國民黨特務,你們怎麼沒聯繫?!”我猛地一拍桌子,跳將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厲聲喝道。

“……”“犯人”嘴唇動了兩下,沒再說話。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我繼續施壓:“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我向“犯人”發動強大攻勢,又是政策,又是嚇唬,一會兒聲色俱厲,一會兒和顏悅色。使出紅衛兵雄辯口才,足足訓了十幾分鐘。“犯人”聽著十分感動,眼圈泛紅,聲音哽咽:“幹部說得很有理。我絕不敢和政府對抗,我也想配合政府,立功贖罪。可我確實不是特務呀!請政府明察。”

得,十幾分鐘的吐沫星子白費了。

  臨離開看守所,我對管理人員說,這個傢伙太頑固,你們要好好教育他。

“是,是,是,我們一定嚴加教管。”管理員點頭哈腰。他們對北京來的人總是顯得矮一截。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長腿老劉搖搖頭,低頭看著我說:“那傢伙回監牢裏可就慘嘍!”

  下一個外調物件是省文聯的禾田。此人在三十年代與歐陽天過往較密。或許從他口裏能掏出點什麼材料來。

  這次我帶著“瘦白臉”到省文聯大樓。那裏正開批鬥會,“黑幫分子們”一溜跪在舞臺口邊。臺上台下紅旗亂舞,標語飛揚,滿堂裏舉著紅寶書的手臂林立,口號聲,喇叭聲震耳欲聾。

  禾田擠在“黑幫分子”當中,縮著頭,伏貼得像只乖貓,任人點戳拍打,毫無怨言。這個伎倆很有效,比那些強硬的“黑幫”少吃了不少重擊。

  文聯的革命組織非常配合我們的要求,不一會兒就在一片“打倒禾田”的喊叫聲中,將他從舞臺上架了下來,摁在文聯專案組的辦公室椅子上。群眾們識相地退了出去,辦公室就剩下禾田,“瘦白臉”和我了。

  禾田依舊乖貓模樣,縮在椅子裏不響。

“歐陽天你認識嗎?”我開門見山。禾田眼睛一亮:“認識,我們還是老鄉。”

“交待一下你是怎樣認識歐陽天的?”“瘦白臉”問道。

1935年我從山東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歐陽天很仗義,請了文化界裏的老鄉吃飯,讓大家相互認識,過後彼此好幫忙。”

“有誰參加?”“瘦白臉”又問。

“有范子工,譚遠,李玉萍……”

“咳!咳!”“瘦白臉”猛地咳了幾下。我奇怪地轉頭看了他一眼。

“這些人都是幹什麼的?”我問。

“范子工是小報記者。”禾田來了勁兒,像敍說家珍似的,扳著手指頭數落著:“他專找演員新聞。譚遠是寫劇本的,李玉萍是演員……”

“咳!咳!咳!”“瘦白臉”咳嗽的更厲害了。我不滿地盯了他一眼。

“你敢確定?”我追問。

“沒錯,我印象很深。那時的李玉萍又年輕又漂亮……”

  “瘦白臉”捂著兔牙,像是要嘔吐似地沖出辦公室。我沒理他,伸長了脖子繼續聽著。禾田越講越興奮,表情逐漸豐富起來,原本演員的他徹底顯露其快速進入角色的本性。我不覺被他聲情並茂的表演所吸引住,忘記了他是被審人,也忘記了紀錄……

  回到北京沒多久,毛主席派的工宣隊進駐大專院校,歷史專案組解散,我又回到學院複課鬧革命。

    一天,院裏工宣隊通知我到院部清查運動專案組談話。我毫無防備,抬腳就去了辦公室。工宣隊師傅倒是挺“客氣”,也沒說什麼,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接著就講了一大堆政策,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要竹筒倒豆子。放下包袱,爭取重新做人等等。我聽了如入五裏雲霧中,轉不過神來。怎麼我以前對犯人說的話,這會兒全用到我身上!

  回到宿舍,越想越不對勁兒,這不明擺著拿我當反革命了嗎?我在哪兒犯了禁呢?工宣隊的口也真緊,連個暗示也沒露,害得我就是有防禦之盾,也不知沖那個方向。別看這些大老粗沒文化,整起人來夠有手腕兒的。得找個內線摸摸底兒,知己知彼嘛。不用多說,我立刻想起了“菜幫子”。

過後幾天,在通往飯廳的轉彎處,我埋伏了幾次,終於等到“菜幫子”端著飯碗從院部大樓走來。趁他剛轉過牆角,一把推他進練功房門。猝不及防的“菜幫子”踉蹌幾步才站住腳。回頭看見是我,煞白的臉才緩過紅來。

“你神經病呀!像綁票似的。這要讓工宣隊知道,你我他媽的都玩完!”“菜幫子”罵罵咧咧地怨我。

“別嚷嚷。這也是沒法子!咱們同學就你一人在朝裏做事,幫個忙怎樣?”我壓低聲求他。

“哦——”“菜幫子”立刻明白了,下意識地向外面看了一眼。“你小子闖禍了,有人告你收集文化革命旗手的黑材料!”

“我吃豹子膽啦!打死我也不敢做這事啊!”我急了。

“南京的禾田,你認識吧。他向你講起李玉萍的事,還有印象嗎?”

“那又怎樣?”

“傻小子,李玉萍就是……”他湊近我耳邊悄聲說。

我一聽,心涼了個透底,氣兒也沒了。

“不過別怕。”“菜幫子”拍拍我的肩,給我壯膽。“他們只有一封匿名信。後來翻看你審問禾田的筆錄,也沒發現什麼。只要你咬緊不鬆口。他們拿你也沒辦法。”

  果然,工宣隊再找我談話,我便硬下決心,死不承認。幾次三番折騰下來,他們一籌莫展,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不過以後的日子,我明顯感到工人師傅對我冷淡了許多。在早請示學毛著的班會上他一邊斜眼瞄著我,一邊意有所指地說:“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還要加一句,‘班班講’。啊!我們班就有階級鬥爭!嗯——不要以為畢業了,離開學校了,就沒事了!我們會在畢業鑒定裏寫上一筆,叫你到哪兒都逃不出那個什麼佛的手心兒!嘿!”我眼看著他在半空中五指張開的大粗手,突然一收,就像把我的心從胸口裏揪出來一樣,冷顫顫地撕痛!一整天,我魂不守舍,懵懵懂懂不知幹了些什麼。晚上熄燈後我躺在床上,回想著白天發生的事。工宣隊到底想幹什麼?抓不著我的把柄就在我檔案裏留一筆?那這輩子可就完了!唉!真冤啊!我哪里知道她就是旗手呀……我睜大眼睛環視著四周的黑暗,它烏沉沉不知深遠,不明盡頭,混混然裹圍蒼穹。我感到我的身子在黑暗中向下墜,向下墜,身邊飄散著紛飛的雜物,有“犯人”失血的臉,禾田的笑臉,紅袖章,軍用挎包,兔牙,大粗手,閃亮的檢票鉗……

                                                 2010/4/22    於奧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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