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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 兒

作者: 大衛王    人气:     日期: 2009/10/31

  龍兒給我斟了杯酒,也給自己倒滿,我們父子碰了碰,說出了相同的話:祝你生日快樂!然後一飲而盡。

  龍兒是我兒子,我和他並非一天生日。他是陽曆,我是陰曆,二十年來我倆生日總是隔著老遠。這次偏閠了五月,陰差陽錯,我倆今年的生日竟僅差四天。這不他從老遠趕回來,生日就在一起祝賀了。

  桌上的幾盤菜肴都是龍兒精心做的,一盤沙茶紅燒肉,一盤芥醬三文魚,一缽魚香白菜,還有一鍋豆腐燉豬腸。菜肴兩辣兩淡,即照顧了我太太的口味習慣,又考慮了我的口味,顯然是用足了心思。

  龍兒前次漂染成獅子色的長髮,如今一剃而光,腦袋還如小時候一樣滾圓,瞅著讓我既感陌生又感熟悉的腦袋,頓時百感交集。

  為做這頓飯菜,他從起身就開始忙活,準備調料,採買菜蔬,忙個不亦樂乎。

我想搭把手,他毫不猶豫就將我推至一邊,再三聲明,全家人等一律不准插手,今天飯菜他一個人包圓了。

  從來都是我在灶上忙活,突然,有人不讓插手,能吃現成飯,事情雖説是好事,可也讓人不大自在,雖沒事人似的,抄著手,伸著脖,離老遠只能張望每天屬於自己的灶臺上有另一個人影晃動,心裏邊還是有點不安:一貫的甩手掌櫃,今兒個他能弄出個甚?

  也不是我小看他,多少年來他從來都是吃我的,喝我的,好似天經地義。嘿!這次我可以吃他的喝他的啦,倒了個兒啦,仔細想想,屈指一數這頓飯足足盼了二十年!

  那年,他娘懷他,他就特能吃,個子大的只能剖腹產。生出來偏趕上她娘害奶,一邊廂他娘疼得火燒火燎,一邊廂他嗷嗷的嚎叫。我兩頭兼顧,累的不行,困的不行,半夜剛睡實,他一哭就得趕緊起來,迷迷糊糊換尿布餵奶粉。

奶粉要現用開水沖,這邊急著要吃,那邊等著要涼,檢測溫度只能用土辦法,將奶滴在手背上,溫度稍熱即可。可往往手忙腳亂,再加迷迷糊糊,開水倒手上或奶燙了手,方哆嗦一下徹底清醒。

  好多次,睡夢中都是一激靈:“龍兒餓啦!”“龍兒尿啦!”

  睡夢中突然一聲大叫:“不好!龍兒掉下去了!”夢中就看見龍兒掉下床頭,急忙一個鯉魚打挺,黑燈瞎火中就從大床裏邊魚躍而下,摸黑撲到龍兒的床邊,手就在黑地裏直接去接龍兒的腦袋。當時龍兒只有半嵗,正會翻滾。

  我的手背剛觸地,他就大頭朝下,真的從床上滾落,頭正好枕落在我手心裏,而我的手下就是堅硬冰涼的水泥地板,他要是沒有我的緩衝,摔成什麽樣真的難以預料。

  摔下來,一頭攮堅硬的水泥地板上,今天還有沒有這圓溜溜的腦袋,那可難説,另外摔傻啦,摔出什麽腦震蕩後遺症那我就慘了,孩子一生苦難不說,大人跟著遭難,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慄。

  可事情就是這麽玄乎,我在夢中就預見了結果,豈非天佑?

  要知道。當時我從夢中看他摔下,猛然驚醒,大喊著從大床裏邊翻身躍起,黑地裏沒有開燈,跨過熟睡的他娘,再撲到他的床邊,手還放置的正是他落地的位置,之間的時間差,這,如何解釋?

  即使我幾秒鐘趕上時間,最後出手沒接住,他也可能乒然落地,今天我也只能徒然悔恨不已。可當時千鈞一髮之際,我手在一瞬間插在他腦袋於地板之間,紋絲不差,不偏不倚,黑燈瞎火中又著急忙慌,這,如何辦到?

  這事兒直到今天我還心存蹊蹺。只能解釋這是緣,心靈通犀之緣,父子之緣!

 

 

( 二 )

 

 

  龍兒一嵗就會走路,在孩子中屬於早走,這恐怕也是性格使然。

  剛會邁腿,他就不喜歡大人抱而掙著下地,讓我們牽著他走。牽他走路奶奶累媽媽累,我更累。原因是沒有學步車,得我們牽著手學邁腿。他走大人也走,每一個人就只能遷就著彎腰跟他走,亦步亦趨,趔趔趄趄,時間長了,彎的腰就像斷了般似的。

  家裏我個子最大,腰也就彎的幅度最大,腰痛的不行。終于有一天奶奶發現一個好去處可以練走,又可以不用彎腰。這是一個單位的一小截花壇短墻,在上邊學步,可解了我的難處。於是每天下班飯後就匆匆趕到那裏牽他學步

  於是,他早早學會了走路。

  會走就有想飛的時候,這一天終於在十五年後來到。

  由於歷史的原因,龍兒一直跟著我。我出國,他出國,我海外艱難謀生,他海外艱苦求學,但他向外的張力越來越大,終到了我們父子衝突的時候。

  於是,我們單挑了。

  單挑的辦法就是在一個月夜,一個星星眨眼看得見的街後小草坪上,我倆三侷兩勝角力。

  這本是朋友之間或情敵之間選擇的一種解決衝突的辦法,誰的力量大,誰佔上風。這是一種自然法則,我卻和兒子拿來解決我們父子不斷的衝突。

  另外我也心存僥幸,自持年輕時的摔跤特長,想叫他領教一下我摔跤的利害。因爲面對一個逆反期的孩子,若不能壓制,孩子逆反心理越大,就會造成家庭不和。而家庭失和正是一切努力失敗的基礎,特別現時我已完全沒有退路失敗不起,我只能直面人生給我的挑戰。

  終於到了我和兒子以角力來挑戰對方的時候。

  角力的結果,我失敗了,被他壓在身下。最後一次試圖挺起腰桿將他翻在身下的努力,也被他壓制住了。

  月光如洗,水銀一樣瀉在地上,同時瀉在我的臉上。我喘著粗氣枕著清涼的草葉兒,仰望著深邃幽暗的夜空。月亮銀盤一樣,高掛在一株聖誕樹的枝杈上,似乎想躲著我的注視,不忍看見我的失敗;幾顆燦亮的星星卻向我眨著眼睛,似乎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

  兒子氣喘吁吁壓在我身上,那年月許多時候他都這樣爬在我身上睡覺,不同的是,那時的他是那樣的幼小,小身子是那樣的輕盈,光光的小屁股肉囔囔的光滑順溜地被我摟著。這恍若昨日。可今天月光下爬在我身上的他,臉上竟有些陌生,最陌生的是他茸茸的鬍鬚,毛毛的蹭著我的臉。

  小時候我常常用鬍鬚紮他,每每這時,他咯咯的笑聲裏,我似乎獲得了極大的滿足,苦澀的生活仿佛不再苦澀。

  今天倒過來了,一切都顛倒了過來。

  他問我還想再來嗎?我搖搖頭,我知道即使再來一次,我還會躺在這裡被他壓在身下。

  兒子長大了,腿粗胳膊粗這也只是外在形象的長大,今天他用力氣和智力將我壓在身下意味著他心智的長大。

  我知道他要從我懷裏掙出去的時候到了。

 

 

( 三 )

 

  龍兒掙了出去,搬到他的同學一晨、幾米家住了,Homestay了。

  同時掙出去的,是他渴望自由的心靈。

  來西方日久,我們的文化裏有關子女教育的問題一直有些和西方父母格格不入的地方,我們大都將子女視爲自己的部分,家庭的延展,孩子的教育更趨向於刻意的管教。

  可西方父母更多的是把子女看成社會人,社會角色,他們對的孩子教育更隨意也更開放些,孩子也就成長得更加自由自主。

  孰對孰錯?應該說各有利弊。

  我沒有這麽多體會,也沒有工夫研究這些教育學的精髓,然後看哪種教育方法更適合龍兒,再把研究成果因人施教。我是實在沒轍了,實在無可奈何,龍兒掙出去也讓我存有另一個僥幸,那就是古訓中所謂:在家日日好,出門處處難。

  在外頭吃點苦頭,等你忍不住跑囘來再看我的。

  誰知,這小子跑出去就不回來了。

  一晨和吉米是龍兒最要好的朋友,他們的爸爸媽媽都是勤勞善良的華人。自然對自己的子女的教育的同時會影響到龍兒的身上。他們家庭的完整對孩子教育已然形成許多合力的部分,這對於矯正孩子特定時期的弱點、缺點會有積極而明顯的作用。

  很幸運的是,如同龍兒嬰兒時掉地下有天佑一樣,龍兒出門在外,碰見的無論是一晨和吉米,或是他們的父母,甚至龍兒上大學後常掛在嘴邊的“三叔”“三嬸”,他們都是些善良的好心人,他們都在龍兒需要時伸出了溫暖的手幫助他。

  儘管龍兒有許多許多的問題和缺點,他們還是接納了他,熱心的關懷他。

  記得有一次我去送生活費,吉米媽媽心疼的指著地毯:“這,這怎麽辦呀?”原來,每天癡迷遊戲的龍兒,屁股晃動椅子,椅子的四條腿把吉米家嶄新的地毯生生磨穿了一個個大洞,面對這我也管不了的荒唐,我只能賠著不是,為兒子的不懂事心裏慚愧不已。

  龍兒高中畢業了,勉強考上大學,終於翅膀結實了能飛到惠靈頓了。

  在那裏龍兒邊打工,邊學習,需要時就會電話來,來電話就是來要經濟支援,每每這時既是他彈盡糧絕的時候,也是我説教的時候,當然也是我們父子倆交鋒衝撞的時候。

  漸漸他的電話逐年減少,他學業上的勉力使他有了新的收穫。其中最大的收穫,應是社會的歷練心智的進一步成熟。

  他的朋友吉米,一晨依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一晨已經大學三年級了,吉米參加了新西蘭陸軍部隊,成了一名列兵。

  龍兒的朋友裏有一位“三叔”被他常掛在嘴上。“三叔”我不知名姓,只知道是位臺灣同胞。“三叔”家庭和睦,子女有成,事業有成,龍兒在他的餐館打工,又住在他家。朝夕相處,對他關愛有加。龍兒已大自會分辨是非好歹,“三叔”的關懷被龍兒譽爲除我之外可以視爲父親的可敬之人。我不知道三叔是如何細微幫助龍兒的,但我從兒子充滿敬意的語氣裏感受到這位三叔一定為聾兒的成人,做出過令人欽佩的努力。

  幾天前龍兒打電話來,沒有要錢而是說:“爸爸,你等我回去,我給你做頓飯。”

  我受寵若驚,曾幾何時龍兒知道關心別人了?特別讓我吃驚的是,知道關心我了!

  可兒子要給老子做飯,畢竟我還是滿心歡喜。

  龍兒風風火火採買了菜蔬、調料,我瞅著他信心滿滿,鍋灶上忙碌的身影,明白了龍兒長成男人了。一個男人知道做飯,知道給別人做飯,這個男人就算是個真正的男人了。

  儘管,龍兒的掉襠褲,踢拉的有一半褲腿踩在光腳丫下邊,磨擦著地板,灶臺上自是忙亂的盤壓碟,碟壓缽的,廚子也著急忙慌手忙腳亂,但認真的龍兒還是讓我刮目相看欣慰不已。

  這頓飯我等了二十多年,儘管這一天來有點遲,可畢竟,它來了。

所有的菜肴完成了,我們父子倆可以坐在一起面對著舉杯了,這時吉米也來了。

  吉米專為龍兒的生日從陸軍基地請假回來,同為龍兒祝賀生日的還有一晨。一晨的生日禮物很是別出心裁——一罐自己澆制的油潑辣椒醬,可以想見一晨將關愛與友誼一起潑在辣椒裏,滋味綿長而持久。

  吉米依然英俊,想他著迷彩軍裝時一定很帥氣。據説新西蘭陸軍有六千士兵,六千人裏只有不到十名華裔。

  這時吉米跟龍兒一樣,孩子似的面對我詢問,靦腆而認真作答。

  當我問到他部隊日常訓練,由於體質原因會不會被歧視,他自信地回答:不會!

  他堅毅的嘴角一抿,接著說:你不能被恥笑,更不能被歧視,你要做到最好,因爲你是華人,你做不好,丟臉的不是你一個人,丟臉的是我們華人,因此,你不能丟華人的臉!

  吉米的聲音不大,但很堅定,完全沒有了孩子氣。儘管我不盡同意吉米的説法,但從心裏為他而自豪,倒不是為了這番豪言壯語,而是了他們已經懂得了社會賦予的責任,如果心裏裝有責任,這才是真正長大的標誌。

  而且,這樣的自強自尊,秉承了我們華人不屈的血脈,儘管他們接受西方教育經年,已進入主流社會,可他們骨子裏流淌的還是我們的華夏文化的精髓。

  龍兒和吉米走了,像幼年的孩子一樣向我招手告別,但我心已感到,他們終于長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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