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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果的花之3:奇异果的花

作者: 吕行哲    人气: 4348    日期: 2020/3/29


“早上好,怎么样?今天是我去你那里,还是你来我家?”星期六的早晨,我拨通了柏云峦的电话。

“你来东区吧,然后我们去Beachlands,今天有一个叫Cirque Grande的马戏团在那边表演,听说挺好的”柏云峦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我答应了。其实我对马戏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懂,也就是看个热闹。但是,上次听他在梯坡克伊(Te Puke)的故事没有讲完,这周得让他继续。

“看马戏要买票的,你请客呀?我跟你说啊,上次咱们可是讲好的,你接着讲在农场打工的故事,不许耍赖啊。”不跟他提醒,我担心他把这茬给忘了。

跟着导航的指引,我找到了柏云峦在东区的家。我把车停在他们家门口的车道上,然后走进了院子。还没等我叫他,他背着个双肩背包就跑了出来。

他让我上他的车。这是一辆2012年的BMW525i, 已经开了七八年了,可是,看起来依然很新。这辆运动版轿车,动力不错,很快,我们就驶过了东区的街道,开上了前往Beachlands的国道。

“你当时怎么就想着要去梯坡克伊(Te Puke)打工呢?在奥克兰就找不到工作?”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边喝着他递给我的矿泉水,一边问他。

“你忘了,上次跟你讲过的,那一阵刚来新西兰,没有车,我朋友借给我一辆运动自行车。那种车的车把特别低,骑车的时候要把腰都弯下来,呈水平线。人家骑那样的车是用来锻炼身体,要穿专门的运动服,运动帽。而我,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蹬皮鞋,却戴着个防护帽,那样子想起来就觉得滑稽。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说实话,在奥克兰找工作,真不容易。风里雨里骑车跑遍了东区所有的华人餐馆、饭店、小吃店、便利店、菜店,就是没有一个地方有工。幸好碰到一个人要转到澳洲,我把他那辆三菱老爷车买了下来,而且考了驾照,这才像长了腿。去梯坡克伊(Te Puke)的原因嘛,一来以为那是一份可以干一阵的工作;再有,可以练练车技。这样的说法,逻辑上通吧?”

“通,很通。对了,今天怎么想到要去看马戏?”

“这也很简单。因为,当年跟我一起在农场打工的一个兄弟,这十几二十年过去了,拿到了身份,总算是活下来了,他在这次杂技活动组委会干活。消息是他告诉我的。你不是要听梯坡克伊(Te Puke)农场的事儿吗?保不齐他还可以给我的故事里添点油加点醋呢。”

“原来如此!懂了!”这家伙原来不纯粹是出来玩儿,对我们约好的事儿还是上心的。

“你知道在中国的时候我是学林学的吗?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们家在云洲省云东南州。当年,那里可是云洲的主要林区,满山满谷都是松山杉海。我老爸是县林业局的技术干部,我考大学的时候,报考志愿都是老爸给填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不,所有志愿一水儿的都是填的林学院校。你问为啥?干林业好呗!林业局在我们县里,可是第一大局,整个县的财政支柱就是砍木头卖木头。每个人都想让自己的孩子进林业局工作。

“讲到上学,还真有点意思。知道吗?在苏陵的四年,我上了三所大学。”

“不吹牛你会死呀?”我表示不信。

“这你就错了,我还真没有学会吹牛。录取我的学校叫苏陵林产工业学院;可是,才上了一年,就恢复了原名苏陵林学院;毕业前一年,把包装换成了苏陵林业大学。从那以后,校名就没再改过,一直到现在。后来我搞明白了校名变迁的缘由。文革时期,毛主席不是搞了个“五七”路线吗?也就是号召农业院校要到农村去,林业院校要到林区去。那时候的中国国家林业部下属三所大学。东北林学院原来在黑龙江哈尔滨,文革期间迁到了小兴安岭的伊春;北京林学院迁到了云南省的安宁县。唯独苏陵林学院原地不动。坊间有个传说,我相信是真的,说的是当时苏陵林学院的领导班子为了避免迁校造成损失,动了个脑筋:咱们把校名改为苏陵林产工业学院,不就成了工科院校,不用迁到林区了吧?

“还有这样的事儿?你老兄的经历不简单,连上个学都不普通哦。”我带着有点揶揄的口气挤兑他。

“不平凡吧?呵呵,其实也就是个三流学校。俺在苏陵学的林学专业,除了学植树造林,还懂一点园艺知识。所以,到果园打工算是专业对口!俺到梯坡克伊(Te Puke)去做的工,就是采集KIWI果,也就是奇异果的雄花粉。”

“等等等等,我听说过到农场打工是去摘果的,没听说过还有拈花惹草的。摘花是个什么工种啊?”

“不懂了吧?奇异果其实是早年从中国引种、繁育到新西兰来的,原种是中华猕猴桃。我老家也有猕猴桃基地,但是新西兰的奇异果园比中国的猕猴桃园经营集约化程度要高许多,中国是人工作业,这里全是机械化,除了采雄花。

“你去过奇异果园吧?”

“去过,爱歌顿农场里有一个奇异果园。”我去年到Rotorua旅游,在那儿见过奇异果园。

“那你肯定知道,奇异果的园圃中搭着一排排支架,奇异果的藤蔓沿着支架生长。植物不管是树、是草、是花,都分为雌雄异株、雌雄同株两类。奇异果就是雌雄异株类植物,雌株着生果实,雄株只起到生产和传播雄花粉的作用。为了提高产量,果园大多数植株为雌株,只在支架的两端以及中部栽植几棵雄株。如果就实行自然授粉的话,将会有相当一部分雌花授不到雄花粉,不能座果。为了提高座果率,需要人工采集雄花,磨成花粉,再用机械均匀喷洒到雌株上。现在懂了不?”

“懂了,谢谢科普!林学专家。”

“正经点好不?要不是学的林学专业,我可能还没法办技术移民来新西兰呢。”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要是不来新西兰,不一定不好。”

“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来新西兰不好喽?”

“今天不讨论这个。还是说说拈花惹草的事儿吧。”

“拈花惹草,你自己说的啊。”

“我是接你的话呢。说正经的,采花粉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盛开的雄花不可以采,因为花粉过熟,活性降低;而没开的花蕾也没有用,因为花粉还没有成熟,不具备繁殖能力;只有那些刚开始膨胀、处于半绽放状态的雄花才适合需要。

“刚才说了,奇异果园里头,雄株并不多,为了采集到足够的雄花,需要辗转于各个果园。果园与果园之间是有距离的,动不动就几公里,走路根本不行,必须得坐车。而许多工人没有汽车,他们需要与有汽车的工人搭配。我是有车一族,车上可以坐五个人,所以我和另外四个人形成一个组。我的老朋友老安,在我来之前早就分到另外一个组了,没法跟我在一个组。他觉得有些遗憾,我还不得不安慰他,到哪个组都一样。

“第一天工作下来,从清晨7点干到太阳沉下海面,我采到了十公斤雄花。组里的人有采五公斤、八公斤的,最多的采了15公斤。每公斤包工头付给四块纽币,也就是说,那天,我挣了四十块钱,包工头还要扣20%的税,剩下约30块。我对自己说:这是第一天,没有经验,以后一定会采得多一些。

“第二天,我采了14公斤;第三天,下雨,不能出工。”

“第四天,我发现自己的腰几乎直不起来,直起来后就弯不下去了。你不知道,采花需要两只胳膊向上抬举才能够到花枝,时间一长,造成腰肌过度紧张产生劳损,咳嗽时两边腰身如针刺般疼痛。那一天,我只采了六公斤雄花。

“第五天,包工头把工人召集到一起训斥。他说,接到果园投诉,说收购的雄花中有大量的败花(开过的花)、稚花(未开的花),甚至还混杂有雌花。如果再有此状况发生,农场老板将会拒收所有雄花。到时候,你们就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第六天,没有人敢偷奸耍滑,雄花采集量普遍下降,平均采集量只有五公斤。

“第七天,我决定离开果园回奥克兰。 

“我去跟工友们告别。这三十多人散居于小镇各处,有的甚至住在风一吹就会吱吱嘎嘎摇晃的大蓬车里。听说我要走,许多人一脸诧异:一天可以挣二十多纽币,换算成人民币可是一百二、三十块!多好的收入呀,为什么要走?我心里涌出一阵酸楚,我不忍告诉他们,这样的收入,在这个国家属于极端不合理的超低水平。如果不是农场收购价太低,就是包工头太黑心,盘剥太多。

“有一个工友曾经跟我发生过冲突,有一次在开车转园的路上,他认为我跟他抢活儿,要揍我。而老安就在他的组,把他拦住了。我去看老安他们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对不住,颇有几分不舍。

“前面我跟你讲过这群工友的来历。他们要么从东北来的,要么从福建来的。在他们的护照上,不是写着董事长的衔头,就是总经理的职级。他们大多数是来参加1996年“亚太博览会”的。其实,他们哪是来参加什么博览会,就是被移民公司忽悠来新西兰打黑工的。

“工友们基本不懂英文,这一段时间,我成了大家伙儿天然的代言人,许多事都是我出面与工头、果园主交涉。有一个工友生病,是我把病人送到医院,办理住院手续。工友们羡慕我的眼睛都绿了,因为我是这群果园工人中唯一懂英文、有PR身份的。大家伙儿把我当成了主心骨,尤其是我的PR身份,在工友们眼里似乎闪烁着眩目的光。同时,我也是人群中唯一没有“总经理”或“董事长”职务的人。我想“幽默”一下安慰告别的工友们,说完后我发现这并不幽默,几个女工友的泪珠唰唰地从眼眶里扑簌而下。

“两位与我同住的福建工友搭我的车一起回到了奥克兰。分手的时候,我对他们说,以后再也不要象那次在Te Puke超市里购物时,趁人不注意把人家店门口的一大袋土豆搬上汽车那样,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他们说再也不会了。

“我问他们今后怎么打算,他们很茫然,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你知道吗?不久以后,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在Te Puke发生一起车祸,一辆亚洲人开的汽车驶上右车道,与一辆正常行驶的当地人汽车相撞,有两人当场死亡。

“当时,我久久地放不下那张报纸。我不知道,这辆车上的人,是不是曾经与我一起摘花的工友......车停在了一个大草坪上,这里是为这次杂技表演开辟的临时停车场。停下车,我看到柏云峦的眼圈有点红。而我,心里其实也不轻松。

我和他的情绪还没来得及从他讲的故事氛围里脱离出来,一个问题浮现在脑海,我立马问他:“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怎么想到要移民出国的?”

“如果我告诉你,是恐惧,是对权力恐惧,对感情的恐惧,或者说,对权力和感情的双重恐惧促使我做出的决定,你信吗?”

一个中年华人出现在我们的车面前,没等我回答他的问题,柏云峦说:“看,我在组委会工作的朋友来了,我们先看杂技表演吧。”

杂技节目水平其实很一般,在中国,这只能算是些稀松寻常的功夫,但是KIWI们却看得如痴如醉。

我眼睛看着舞台,而脑海里,却在想:到底,促使柏云峦出国的恐惧,到底是什么,难不成这种恐惧,就像一朵奇异果的花?

他是冲着那些奇异果的花去农场的;

却也是因为那些花他才离开那里的。

 

 

 

                   2019224  草于  奥克兰

                  2020年3月29日 缮于 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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