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距离界桩不远的地方搭起了几座蒙古包,十几个基干民兵都是一水儿的精壮汉子,有蒙古族牧民,也有知识青年,就连拉打草机、搂草机的高头大马,也都是些平时无人敢骑、养得膘肥毛亮、长鬃飘逸的“生个子”。我们一部分人抓紧时间抢割、抢收、抢运牧草,另一部分人则背着枪,带着狗,四下里警戒、巡逻。当时外蒙古那边也在打草,双方遥遥相对,扎寨安营,彼此的情况尽收眼底,一览无余,顺风时,就连对面人喊马嘶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九月十三日凌晨两点左右,大家被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梦中惊醒,凶猛的猎犬发了疯似地狂吠着,哀鸣着,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老毛子”的坦克开过来了,于是便在黑暗中大喝一声:“弟兄们,抄家伙!”蒙古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谁都不说话,更不敢点灯。我摸黑蹬上裤子,提起枪就带头往外冲。九月的草原寒气逼人,地上结了霜,白花花一片,印象里最早的一场雪好像就是九月初下的。
刚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来,就被西北风灌了个“透心凉”,我们一个个冻得上牙磕下牙,浑身直打颤。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架飞机从南向北擦着山尖超低空迎面飞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把漆黑的草原照得如同白昼,机身上的中国字和序列号码看得一清二楚,强大的气流卷起滚滚草浪和漫天沙砾,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生疼。我们一个个被吹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仿佛置身于波涛汹涌、翻腾起伏的茫茫大海之中。拴在木桩上的战备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早已吓得连蹦带窜,直尥蹶子,长嘶一声,挣脱了缰绳,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顷刻间飞机风驰电掣般地压将过来,从我们的头顶掠过,恰似山崩地裂,海倒江翻,转瞬穿越了国境线,向北呼啸而去。
喧嚣过后,漆黑的草原又恢复了平静。一看是中国的飞机,大家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通,便继续蒙头大睡。没多一会儿,狗又叫了起来。接着,便听到重重的汽车关门声。探出头去一看,天已蒙蒙亮,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军用卡车,上面坐满了边防战士。他们身背行囊,枪靠左肩,一个挨一个,谁都不说话,仿佛铁打铜铸一般。这时从驾驶室里下来一个“四个兜儿”的军官,老成干练,眉头紧锁。他把我们喊了起来,挨个儿地盘问:这里是几号界桩,几点几分看见的飞机,上面写着什么字,什么编号,何时飞出的国境等等。核对无误后,大家分别在谈话记录上签字画押。当时的场面显得有些沉闷和压抑,提问的照本宣科,正襟危坐;回答的不明就里,满腹狐疑。人们隐隐感觉到——出大事了。
临走时,带队的军官冷冷地撂下一句话:“全都给我听好了,今天的事儿出去不许乱讲,哪个敢胡说八道就把他抓起来!”当时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我只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便随口回了一句:“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们是基干民兵,又不是阶级敌人。”他抬腿刚要上车,闻听此言又停了下来,厉声喝道:“把这个人给我带走!”众人见状赶紧上前解围:“我们这位兄弟不会说话,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非常时期,先拉到边防站问问清楚再说。”“过两天他就要回北京上大学了,您把他抓走,上边问起来可怎么交代?”在当时,工农兵上大学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看来“四个兜儿”也不想节外生枝,口气顿时缓和了许多:“年轻人,以后讲话别那么冲,要吃亏的。”说罢登车关门,绝尘而去。
后来才得知,那架飞机上坐的竟然是林彪,之所以超低空飞行,据说是为了躲避雷达的搜索。没承想几分钟后他便折戟沉沙,抛尸荒野。“温都尔汗”这个不见经传的弹丸之地,因此而一夜成名。我机缘巧合,也有幸成为这一历史事件的目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