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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兰而开的女人

作者: 萧 萧    人气:     日期: 2006/10/7


若兰而开的女人

   记得家里曾经养过兰花,在那些妩媚与妖娆的花丛间,简约而朴素的兰花显得有些其貌不扬,所以那一盆兰花一直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每次我给花儿浇水,唯独对兰花敷衍了事。母亲见状免不了唠叨我几句,因为兰花是她的至爱。但是,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喜欢兰花。

   母亲虽然只是陪我走过人生中的十六个春秋,但是她却影响了我的一生。母亲四十好几才生下我,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以前的照片,所以对年轻时代的她一无所知。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把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或者老电影里的某个女主角与母亲联系在一起。母亲没有花容月貌,在我眼里她却如一幅耐读的风景,永远悬挂在我灵魂的高处。

如果说人真有宿命的话,我的母亲无疑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短暂的一生宛如一卷线装的悲剧,情节跌宕,内容揪心。随便翻开一页都让我读到她的辛酸与眼泪。母亲是一九二九年生人,上过私塾,读过古书。听母亲说,我的外祖父许超前曾经在当地有过一官半职,其文才享誉一方。母亲自幼蒙恩于书香门弟的熏陶,让她既有下里巴人之质朴,又有大家闺秀之涵养,知书而识理,睿智而贤淑。生于旧社会的她,其实是一个颇有思想的女性。然而,她的一生却仍然没有挣脱那个时代的枷锁。父辈们的指腹为婚,让母亲十三岁便做了童养媳,十七岁为人母,她的一生大部分时间在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当儿女们几乎耗尽母亲所有的青春时,接踵而至的十年浩劫,让母亲承受了肉体与精神上的蹂躏与折磨。文革风暴席卷而来,母亲省吃俭用盖起来的房子便被政府没收。一家人从城镇下放到一个山旮旯,接受轮番的文斗与武斗。我无法想像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怎么忍心在母亲这样一个弱女子身上动粗。我更无法想像母亲胸前挂着一块“打倒牛鬼蛇神”的纸牌,头戴“黑五类”字样的帽子,赤脚走在冬天雪地里那种凄凉与绝望。那个人心比冬天还要冷酷的年代,母亲用她两行脚印在大地上雕刻一个弱女子的坚强意志。没有多久丈夫含冤而去,刚到不惑之年的母亲便做了寡妇。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几个子女在那个小山村度日如年。直到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母亲的生命重现一丝绿意,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1972年那个五月天,我的降临无疑给他们沉寂而寒冷的生活平添了些许春色。打我懂事开始母亲便给我讲过去那段历史,但是,坚强的母亲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泪。我在中学时代几乎没有看过一本中外名著,但是我读过不少诸如〈〈三生石〉〉这样文革题材的小说。那些人物的命运就是母亲的缩影,咯血的文字卷走我大把大把的泪水。我因此过早地感悟了人生的险恶与磨难。

    我很小的时候文革已经接近尾声,但是这种伤害仍然波及到我的童年。因为在母亲下放的那个小山村,文革的遗风一直持续到1979年。上小学一年级时村里还有同学骂我“小地主”。“地主”就是欺压老百姓的坏蛋,这是那个年代的小孩对“地主”全部的理解。我承认我是地主的后代,但是我连我的祖父外祖父长得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我又招谁惹谁了?每当有人骂我“小地主”,我就跟他拼命。其中有一个同学不服,便将他的老子搬出来,他的老子气势汹汹地跑到我家闹事。母亲从屋子出来,那个人指着母亲的鼻子便破口大骂。

   “你这个地主婆,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骑在我们贫下中农的头上拉屎啊!”这一句话让我终生难忘。母亲不明就理,心平气和问他咋回事。

   “问你这个地主崽。”那人当着母亲的面恶狠狠刮了我一个耳光。

     “是他的儿子骂我小地。。。。。。”我想争辩。

我的话被母亲一记耳光打断。我委曲地大哭。母亲和颜悦色地给那个人赔不是,然后他才扬长而去。

   “崽啊,我们惹不起人家,你要懂事啊!”母亲对我的管教一向近乎苛刻,其实那一次她也明白我的委曲。那个姓李的家伙是文革中的积极份子,每次在批斗大会上对母亲最狠。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记住了这张丑陋的嘴脸。父亲是一位据理力争的人,这件事情母亲压根儿就没有让他知道,担心父亲节外生枝。文革烟云散尽后,生产队里那些把我们当作“阶级敌人”的积极份子,开始主动接近我们,包括那个姓李的。母亲与他们交往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我曾经暗地里埋怨母亲的懦弱。如今我在社会上经历一些世事,才领悟到“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境界。当年的母亲其实是一种忍耐和宽容,这是生活中许多人至今所欠缺的一种素养,也是我至今所追求的一种做人的品性。

    说到母亲我突然想到“报告”这个词。“报告:指的是对上级和群众的陈述。”这是1990年版《新华字典》对报告的解释。而我曾经对“报告”这个词的理解并非如此。1979年母亲请当地有文化的人帮我们家代写“报告”,其实就是请求县政府为我们家平反。我的几位同母异父的兄长,在文革时期剥夺了上学的权力,所以文化程度都不高。母亲申请平反的目的无非是想要回被政府没收的房子,因为她想搬回小镇,那里才是她的家。报告递上去之后便石沉大海。母亲总怀疑是“报告”没有写好,一连换了几个代写“报告”的人。每次的“报告”都是由母亲口述,由别人代笔,我就在旁边看。母亲经常开玩笑说:“崽啊,好好读书,以后就可以帮姆妈写报告了。”我最初所理解的“报告”就是我们家的那栋旧屋,就是承载着我们一家人命运的一张信笺。那些年,母亲口袋里只装着两样东西,其一是报告,其二是路费。她三天两头往城里跑,结果等到的却是一场噩耗。1979年冬天,我的同母异父的一位胞兄猝死家中。其时母亲还在县城为平反的事而奔忙。母亲痛不欲生,几乎一夜间白了一头青丝。

    料理完胞兄的后事,母亲含泪上路,继续跑县城。找了一个又一个部门,公章盖了一大堆,县政府的门槛几乎被母亲踏破了。想必是母亲的执着与顽强感动了当时的某个官僚,终于等来政府为我们平反的红头文件。母亲为此特地下厨炒了几碟小菜,一家人庆祝了一番。那晚母亲喝了很多酒,然后泪流满面,那是我第二次看见母亲掉泪,第一次是胞兄去世。平反如同一纸空文,虽然政府答应将房子退给我们,但是遥遥无期。在等待的过程中,母亲匆匆地走了,她最终没有等待重返家门的那一刻。母亲真的是死不瞑目,我永远记得母亲走的那天,还是父亲为她合上的双眼。母亲去世一年后,房子退回给我们。拿到钥匙的那天,我们有的只是酸楚而没有丁点儿喜悦。后来我与父亲在那栋旧屋子里生活了好些年,再后来我从兄长手里将那栋旧屋买了下来。然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办过户手续,因为房产证上写着母亲的名字,我觉得母亲才是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

    心灵手巧的母亲,曾经是乡下远近闻名的裁缝,农闲之余为人做些衣裳。那时候,裁缝在乡下是一门很好的手艺,我们一家全靠母亲的手艺改善生活。后来城里的姨妈送了一台旧缝纫机,母亲缝纫衣裳就不再需要用手工了。每个深夜,茅屋下那一扇窗口总是亮着灯火。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带着老花镜,坐在缝纫机面前,时而穿针引线,时而脚踩缝纫机的踏板,手持布料飞针走线,动作娴熟而麻利。我就坐在旁边写作业,有时缝纫机掉线,母亲也会叫我帮她给缝纫的针头穿线。多少个夜晚,宁静的乡村总有旧缝纫机的呻吟声不绝于耳,我时常枕着这样的呻吟声入睡。母亲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裁缝,一件衣裳只要不合自己心意,怕通宵达旦都要翻工重新做过,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与其说村里人相信母亲的手艺,倒不如说大伙儿信得过她夯实的为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发觉母亲老了许多,尤其是她的背日渐佝偻了。生活压弯了母亲的背,但是没有压垮她骨子里的坚强。搬到小镇后,我们家的日子过得颇为拮据。那年冬天母亲从亲戚家东拼西凑了一百元钱,决定在镇上的农贸市场开一个小食店。既可以父亲分担生活的重担,又是为了筹措我来年的学费。临“走”的前一天,母亲还在张罗开店的事。我的抽屉里,至今珍藏着当地工商部门给母亲颁发的那本蓝封皮的营业执照,因为那上面有母亲此生唯一的一张个人近照。

    家人遵照母亲生前的愿望,将她安葬在她曾经下放的那个小山村。出殡那天,灵车穿过小镇的街头,所到之处炮竹声不绝于耳。与母亲相处几十年的老街坊以燃放炮竹的方式为母亲送行,这是当地人对仙逝者一种最高的敬意。按照当地的风俗,我们要给所有燃放炮竹的街坊叩头行礼,以表达我们的谢意。街坊们扶起我的时候,许多人都是热泪盈眶。在众人含泪的眼睛里,我第一次看清了年轻时代的母亲。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得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到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玉如兰,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此后誓不种兰。”后来读沈复《浮生六记》,我对兰花肃然起敬。母亲姓许,名前兰,小名兰兰。若兰而开的母亲,不仅有兰一样朴素的名字,而且有着兰一样的品性:简约淡雅,其貌不扬而不卑不亢,茎细叶疏,看似纤弱却坚强不屈。这大抵是母亲喜欢兰花的真正原因吧!

 

2006914--15日 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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