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老家旧屋门前的三棵树：一棵桃树，一棵柏树和一棵苦楝树。春寒料峭时分，春天便在这些树枝上长出一些尖尖角来，所以每年的春天来了，我们压根儿就用不着去翻老皇历，这些树便会准时报春。
      三棵树中数桃树最撩人，冬雪还没有完全消融，枝条上便长出谷粒大小的细芽，星星点点的浅褐色。尤其到了阳春三月，烟雨时节，桃花盛开得满天飞，农家的小屋在那一刻便平添了些许诗情画意。花过三旬，树枝上冷不丁地结出些桃子来，让人垂涎。种桃树既可以图个吉利，又饱了眼福和口福，所以桃树最逗人爱。从对面山坳上望过去，首先看到的是我家门前的那棵柏树，其次是我们家的茅草屋。柏树郁郁葱葱，带给我们绿色的希望。与桃树和柏树相比，那棵苦楝树显得有些猥琐，甚至有些丑陋。苦楝树歪歪扭扭的，模样长得有些困难，夹在桃树和柏树之间，它怎样看都显得有些不协调。父亲几次想把苦楝树移植到后院，但又找不到更充分的理由也就罢了。
        苦楝树暂时躲过这一劫，但我还是为苦楝树有些莫名地担心。在桃树和柏树的嘲笑下，苦楝树依然故我不卑不亢地生长。苦楝树年年开花结果，花开得并不灿烂，结出来的却是苦果。打小我就不在意门前那棵苦楝树，倒不是嫌弃它长得丑陋，而是因为它的果子不能解馋。每逢晴天，家人都会把衣服被套之类的拿出来晒太阳，这时苦楝树便派上了用场，衣服被子褂子沉甸甸地挂满了树梢，苦楝树沉默不语。每次看到苦楝树耷拉着脑袋，不堪重负的那份惨境，我的心里不免会生出一些同情。
         季节在家门前的三棵树上来来往往，而我对苦楝树冷漠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过。苦楝树并没有因为我们的不屑而停止生长，它不卑不亢地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个秋天，隔壁家的一头老黄牛发怒，用它的粗壮的牛角在苦楝树上发泄着，待我发现时，苦楝树已是遍体鳞伤，满目疮痍，还流着泪水。我担心苦楝树不会活过来。听大人说，用泥巴包扎伤口有助于树的生长，于是我一一照着做了。过了些时日，泥巴脱落了，树的伤口完全恢复，只留下些许疤痕。虽然苦楝树捡回一条命，但由于长年累月重负，加上那次的重伤所创，它变成了一棵歪脖子树。本来就有些丑陋的苦楝树，如今看起来就更加让人生厌了。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我对苦楝树的偏见。那年我们家要在旧屋门前修建一个晒谷坪，三棵树只能留下两棵，权衡再三，父亲还是决定保留桃树和柏树。父亲决定将苦楝树移植到旧屋的后院，费了好大劲，挖到了树根，却弄坏了一把锄头。原来苦楝树下面埋着一块大石头，也许是出于生命的本能，苦楝树的根茎将整个石头完全包了起来，然后再伸入泥土里，它的每一条根茎仿佛要将泥土抓出血来。这么多年，苦楝树就是在这块石头上顽强地生长着。“没想到啊！”父亲自言自语，我领会父亲的意思。苦楝树移植不久便枯萎了，一棵苦楝树就这样走完了一生。我最后见到苦楝树的时候，它已变成了干枯的柴。它在我家厨房的炉灶里燃烧，然后化作一缕炊烟，烟消云散了。
       有着与苦楝树一样卑微出身的我，在生活中跌跌撞撞走过这么些年，曾经有过与苦楝树相似的人生际遇，所以注定要遭遇别人的漠视与不屑，但是我从来不在意。从苦楝树身上我学会了不卑不亢做人，学会顽强地在一块石头上生长，向下生长，把根深埋于土地里。因为根在，生命就在。后来上了学堂,我特意查阅了《新华字典》：苦楝树，落叶乔木，花淡紫色，果实椭圆形，种子树皮都可入药。我愕然！原来其貌不扬的苦楝树还有如此价值，只是我们不曾知晓罢了。